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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的陶然亭情结 头条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时间:2023-06-26 18:35:27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张德斌

在齐白石于1928年公开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借山吟馆诗草》中,有一首题为《往日》的诗:

南北东西纵贱躯,十余年事未模糊。


(资料图)

关中春日游还厌,沪上秋风醉欲扶。

万顷芦花燕地异,一星灯火桂林殊。

曾经好景犹难数,埋骨终消一处无。

这首诗将齐白石1902年到1909年间的“五出五归”加以高度概括,其中“万顷芦花燕地异”说的是1903年在北京所见。在这句诗后,齐白石特地加注说:“京都陶然亭一带,一望无际皆芦荻。”

除了诗作,齐白石还在日记、画作题跋中多次提及陶然亭。从1903年一直到1957年去世,在齐白石的北京生活中,陶然亭与他相伴始终。

齐白石为陶然亭所题匾额 张德斌摄

陶然亭上饯春早

齐白石第一次到陶然亭,是在1903年农历五月初六日。齐白石一生写诗数千首,其中绝大部分是绝句,只在特别重大的主题上才作长诗。他为数极少的长诗之一《题闭门听雨图》,特意用四句写到陶然亭:

陶然亭上饯春早,晚钟初动夕阳收。

挥毫无计留春住,落霞横抹胭脂愁。

在写于1917年秋天的这四句诗后面,作者也有自注:“癸卯三月三十日,夏午诒、杨皙子、陈完夫于陶然亭饯春,求余画图。”癸卯年即1903年,据齐白石《癸卯日记》,这年农历三月,他随同好友夏午诒从西安赶赴北京,于四月初五傍晚到京,随后于五月初六,“早之陶然亭,画其图。为完夫作《饯春图》一。”齐白石上述自注中所署日期应系误记,但陶然亭饯春之事定当属实,此事给齐白石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致后来一再提及。

如今的陶然亭公园一带,原本是一大片荒地。元代初年,先是在此兴建了慈悲庵,后来官府又在此取土烧砖以建设元大都城墙。明清两代继续在此设窑。这里地势本来偏低,长期取土、筑窑,遂造成星罗棋布的洼地与窑台。洼地里芦荻遍布,窑台上视野开阔,于是有了著名景点“瑶台映雪”(指芦花似雪)。清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任窑厂监督,遂在慈悲庵内建亭,以作日常休憩、会友赋咏之用。晋陶渊明有诗句“挥兹一觞,陶然自乐”,唐白居易又有诗句“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陶然亭即由此得名。此后这里便成为北京城内最著名的文人雅集之地。“饯春”即是这类雅集活动的主题之一。

“饯春”之名颇有诗意,意即与春天告别,一般在春末择日进行,也有明确定在芒种节当日饯春的习俗。比如《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就写道,“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1903年农历有闰五月,节气比往年略迟,农历五月十二日才交芒种节,五月初六日饯春正当其时。齐白石将这次饯春日期记成三月三十日,离着芒种尚有将近一个半月,所以他才会在诗里说“陶然亭上饯春早”。

1903年这次饯春活动的具体细节,已不可考。齐白石当时所画《饯春图》,迄今未见面世,所画内容难以确知。不过,收录于齐白石1917-1918年诗作手稿《萍翁诗草》的组诗《京师杂感》中有一首绝句,为我们透露了一点线索:

羞人重见老僧闲,强上陶然举步艰。

朱棹碧栏俱认得,曾安纸笔画西山。

此外,在同样收录于《萍翁诗草》的诗作《题京师秋景图》中,又有“陶然亭在西山好,且看鸦归向晚风”的句子。再联系到《题闭门听雨图》中的诗句“落霞横抹胭脂愁”,可以推想,齐白石所画的陶然亭饯春图上,应该有西山、晚霞、归鸦等风景要素。

齐白石在陶然亭的另一处题字 张德斌摄

重聚陶然未有期

陶然亭不仅仅是举办饯春仪式的首选之所,也是齐白石日常游览,或与知己好友流连吟咏、同气相求的佳处。《癸卯日记》在1903年农历五月廿一日就有这样一条记录:“一日,欲游陶然亭,马后有呼余字者,驻之,则晏树舫也。”

在晚清作为文人雅集之所的陶然亭,进入民国以后依然葆有流风余韵。张恨水在散文《陶然亭》里说,“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陶然亭”。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一文中写到,每年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陶然亭之所以受到文人墨客的普遍钟爱,与其自身开阔轩敞、宜于眺望的条件以及遍地芦花的独特景观有关,也与其所处地理位置有关。陶然亭地处北京南城,与传统的文人聚集地——宣南文化区、琉璃厂、大栅栏等近在咫尺。三五文人邀约小聚,既有风物可观,又能顷刻聚齐,兼具这两个优势的风景名胜,在南城仅此一处。

北京画院收藏着一幅齐白石画作《寻旧图》,图上题有两首绝句,其中有这样两句诗:“一朝不见令人思,重聚陶然未有期。”画上并有题跋写道:“作画寄赠徐君悲鸿,并题二绝句,犹有余兴,再作此幅。”显然,这幅画以及画上的题诗都是为徐悲鸿而作的。“重聚陶然未有期”则提示人们,齐白石曾经在陶然亭与徐悲鸿有过非常愉快的相聚。

齐白石《寻旧图》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在北京曾多次搬迁住处,不过这些住处离陶然亭都不远。1903年齐白石随夏午诒到京,“住南城骡马市侧北半截胡同”,其地在今菜市口大街北段西侧,距陶然亭不到1.5公里。1917年以后,齐白石在北京先后住过的地方,数跨车胡同十五号房屋距陶然亭最远,但也不到5公里。

齐白石与徐悲鸿相识相交,就是在他住到跨车胡同以后。徐悲鸿于1928年11月15日正式接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之职,紧接着就诚挚邀请齐白石到该院任教。据徐悲鸿写于1950年的文章《四十年来北京绘画略述》,“曾三访齐白石,请教授中国画系。时白石六十八,其艺最精卓之时也。”北京画院保存着时任国立北平大学校长李煜瀛、副校长李书华于1928年12月3日签发的聘书,聘请齐白石为该校艺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齐白石在《寻旧图》上所题的“草庐三请不容辞”,即指此事。1929年1月底,徐悲鸿因故辞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之职,离开北平之前向齐白石辞行,齐白石即为徐悲鸿绘此《寻旧图》。图上题诗自注:“徐君辞燕时,余问南归何处。答云:月缺在南京,月满在上海。”徐悲鸿当时在南京中央大学任职,而家眷仍在上海,故须上海、南京两地奔波。

1929年南归后,徐悲鸿对齐白石的推重依然如故。他不但自己大量收藏齐白石画作,还带动周围的朋友收藏,而且大力在国际展览上推介齐白石。1933年、1934年徐悲鸿先后在法国巴黎、德国柏林等欧洲各地巡回主办中国美术展览会,齐白石均有多幅作品参展。此外,徐悲鸿还尽心竭力为齐白石策划出版画册、代齐白石向欧阳竟无、于右任等当时文化名流求诗与题字。新中国成立以后,身为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协主席的徐悲鸿还进一步在工作待遇和生活上为齐白石提供无微不至的关照。两人的深厚友谊一直保持到1953年徐悲鸿去世为止。

据齐白石长孙齐佛来回忆,从1957年春开始,齐白石的健康状况明显欠佳,但一提到出外游览,还是很高兴的,“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先后游览了陶然亭、动物园、东北义园等地……”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重游陶然亭,想到4年前已先他而去的忘年挚友徐悲鸿,齐白石的脑海里是否会再次回响起“重聚陶然未有期”的诗句?

陶然亭内有汉白玉石刻齐白石词作《重上陶然亭望西山》 张德斌摄

陶然亭畔苦思家

土生土长于北京的老舍先生在《想北平》里感叹:“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这句话除了突出陶然亭在北京名胜中的重要性,还传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对陶然亭念兹在兹的,往往并非北京本地人。

不论是为陶然亭留下诗句的清代“性灵派三大家”袁枚、赵翼、张问陶,还是前文提到过的现代文化名人张恨水、郁达夫等,都是南方人。就连陶然亭的建造者江藻本人,也出生于长江之滨的湖北汉阳。正如赵翼在《陶然亭》诗中所写,“蓼花红间芦花白,一片江南八月秋。”作为北京城里惟一的“江南风光”,陶然亭自然很容易让“北漂”的南方人“破防”。

齐白石弟子张次溪在其遗稿《回忆白石老人》中,写到一件令其十分不解的事情:

一九三六年,赛金花病逝,我倡议为之营葬于陶然亭畔,并请老人代写墓碑。隔不多天,老人给我来信说:“赛金花之墓碑,已为书好,可来取去。且有一画为赠,作为奠资也,亦欲请转交去。闻灵飞(赛金花的别号)得葬陶然亭侧,乃弟等为办到,吾久欲营生圹,弟可为代办一穴否?如办到,则感甚!有友人说,死邻香冢,恐人笑骂。予曰,予愿只在此,惟恐办不到,说长论短,吾不闻也。”他在那年春天,尚想在西郊香山附近觅置墓地,到了冬天,却想在陶然亭侧营一生圹。我以为老年人也许临时有所感触,随便一说,未必真的有此计划,所以接到他信也就没曾十分注意。

不料,1941年底,齐白石与张次溪再次提起此事:“陶然亭风景幽美,地点近便,复有香冢、鹦鹉冢等著名胜迹,后人凭吊,实可算得佳话。以前你替别人成全过,我曾托你代办一穴,不知还能办得到否?”张次溪见齐白石为了此事,似乎盼望得很殷切,就去和陶然亭慈悲禅林的住持慈安和尚商量,慈安慨允以亭东空地一段割赠。

张把和慈安接洽的结果通知了白石老人,老人高兴极了。过了年(1942年),阴历正月十三日,他同他的继室胡宝珠带着幼子,由张次溪陪往陶然亭和慈安相见,谈得非常融洽。当时相度形势,看这墓地,高敞向阳,苇塘围绕,和陶然亭及香冢恰好是个三角形,确是一块佳域,就定议了。他送给慈安一百块钱,又画了一幅《达摩面壁图》,写了“江亭”两字的横额(陶然亭因系江藻所建,又叫“江亭”),作为报酬。那天,张次溪陪同他在陶然亭整整一个下午。

民国时期,陶然亭一带有许多坟墓,其中包括著名的香冢和鹦鹉冢。新中国成立后,陶然亭改建公园,原有坟墓都须迁走,齐白石生圹之议也就自然取消了。对于齐白石曾打算身后埋骨陶然亭之事,当时及后世之人众说纷纭,有人以风流韵事来解读,也有人以当年赛金花与齐白石、吴佩孚在坊间共称“燕山三怪”来解释,均属荒唐无稽。

其实齐白石有一首写于1924年-1926年的诗《题秋海棠》(收录于《白石诗草(甲子至丙寅)》),早已道出个中原委:

四十离乡鬓未华,

陶然亭畔苦思家。

重来头白海棠在,

依旧秋阶正发花。

正如屈原在楚辞《九章·哀郢》中所写:“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在战乱频仍的旧中国,漂泊半生的齐白石“饱谙尘世味,夜夜梦星塘”(《食蟹》),他深深了解到,“生既难还死更难”(《示往后裔孙》),归葬故乡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正是陶然亭的一片“南国风光”,让它一度成为了齐白石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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